凱風弼羽 x 檐前負笈
現代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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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兩吋照片貼在冰藍色的圓形瓷罈子前,四個邊角微微捲起不甚服貼,照片中飽和度過高的藍色背景前是一張青年清秀的臉,唇邊的微笑安靜而含蓄,一如他生前給人的印象。如今他單薄的身影如一隻飛鳥無聲無息永遠消失在天空裡。
凱風弼羽將罈子抱在懷中,緊緊貼在胸口,於是涼氣便穿透絲質襯衫浸潤著那一小片薄薄的皮膚,覆蓋其下的是跳動的心臟,只有那裡是滾燙的,他不知道這樣的熱度可否溫暖那人常年偏低的體溫,可是此時的他想不出其他辦法。
或許是竭盡全力想要將自身所有的熱量傳遞出去的緣故,少年感到渾身發冷,西裝外套底下的手臂泛起陣陣雞皮疙瘩,小腿也是。
他身上的黑色西裝剪裁得宜,褲管下緣恰好整齊地落在腳踝之上,露出潔淨的白襪與黑亮的皮鞋。
撿骨與捧骨灰的人本不該是他,這是踰矩,可是他們家只有三人,現在剩下兩人。他的養母,泰玥皇錦,站立在他身旁那名妝容精緻的女人,臉上含混著似怒且悲的表情他讀不太懂,然而明顯是憤怒占了上風,這使他驚懼,加上私心作祟,他主動和葬儀社的工作人員提到火化後的事宜由他接手,口吻冷靜堅決如一名見慣風浪的大人,使對方吞下對他年齡的疑慮。
今日是他陪檐前負笈的最後一天,他想自己應該要好好把握。這幾日來他隨著養母坐在靈棚裡,於無止無休的誦經伴唱帶中,不停地折著紙蓮花與金元寶,用明黃色的紙摺出各種陽間值錢的東西。他趁養母不注意時悄悄往盛滿紙蓮花的紅色條紋塑膠袋裡放進許多紙鶴,還有三枚空白的紙型小人,那是他給他剪的第一個小玩具。
他四五歲左右那會白日女人出門工作,家裡只剩他與他,他仰頭抓著對方的衣腳,用稚嫩的嗓音撒嬌:「舅舅和我一起玩好不好?」青年總會放下手邊事將他一把抱起,笑容有些無奈卻也帶著寵溺,給他說故事陪他玩玩具。當玩具玩膩了,他揉揉他的頭髮,「士心拿筆來,今天我們玩個遊戲,我來剪紙你來上色吧。」
他乖乖地抱來自己的彩色筆,像被賦予某個重大任務似的給小紙人添上花花綠綠的顏色。他要他剪三個,兩個大的一個小的,那人問為什麼,他笑嘻嘻的說因為我們家有三個人呀。
那張貼著三枚小人的圖畫紙,在他上了國小後被養母丟進資源回收桶。
黑色轎車從殯儀館開出,行駛在往靈骨塔的路上,路有些窄,時有顛簸。凱風弼羽安靜地獨自坐在後座,他放下一半的玻璃窗,涼風吹入車中。路的兩旁盡是藍色的天空與綠色的麥田,無邊無際,今日天氣適合踏青。
每年春節養母會帶著他們從市區的公寓回到鄉下的老家,老家有兩棟,一棟三層樓的透天厝與一間低矮老舊的紅磚平房,平房已經沒有住人,當作倉庫使用,而一條路的距離外也有這樣一片綠油油的田地。
檐前負笈有時會帶著畫具回去散步至田邊寫生,即使這興趣總被養母斥之無用。但是凱風弼羽最喜歡拿小板凳坐在他身旁,邊咬著水果邊看他聚精會神的起稿,之後在紙上敷上一層薄薄的水,然後是清爽的藍色,和他常穿的T恤一樣的顏色。有時他會懊惱水鋪的過多,紙面過濕上不了色,只好花多一點時間等待。
他專心時眼睫微歛的模樣也讓凱風弼羽飛快速寫了下來,只不過載體並非白紙。偶爾少年會玩鬧似的遞一片梨子或芭樂至對方唇畔,而檐前負笈手上忙著活無暇他顧,只得就勢咬住,邊嚼還要邊含糊不清道:「這太大塊啦。」
曾經他以為當他長到同檐前負笈一樣高時,便可以理直氣壯地抱住最愛的人,在他耳畔大膽地說出或許仍會被對方嫌幼稚的告白。檐前負笈可能又會露出有些苦惱的表情,眉頭輕皺,唇角微抿,可是畢竟他從來不曾真正拒絕他。
「要是以後你不當老師了,我們開一家咖啡廳好不好?」某個夜晚他們一起在離家不遠的公園散步,他牽著檐前負笈的手問道。這是他難得的放風時間,升上高中,他的作息被養母規定的更加嚴格,一個星期除去週末,每日只有晚飯後三十分鐘可以休息。
「為什麼?」
「這樣我就可以去你的店裡工作了呀!你的手藝這麼好,做的點心一定會很受歡迎。」
檐前負笈笑著搖搖頭,既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士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你應該要找到適合自己的那一條。」
「我只是希望,可以一直陪著你呀。」凱風弼羽停下腳步望著他,將兩人交握的那隻手緊了緊,然後把腦袋埋在對方懷中,聲音悶悶的,聽起來有些委屈。
「好吧,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保證你是我第一個聘的人,到時候可別反悔啊。」檐前負笈拍了拍他的背,琥珀色的雙眼在路燈映照下溢著溫柔的笑意。
然而一切到底都成了沒有著落的假設。
他們說那場車禍是個不幸的意外,駕駛當場死亡,而坐在副駕駛座的他奇蹟似的只有一些擦傷。
擋風玻璃裂成了蛛網,鮮血似怒放的紅花朵朵顫巍巍地掛在其上,他當時的確嚇壞了,卻並沒有嚇傻。若非最後一刻身邊人放棄求生的本能死命調轉車頭,這幾日漫長的喪禮主角是誰還很難說,那短短的數秒鐘從此在他心底被拉扯成難捱的長夜。
靈骨塔位在一個禪寺園區內,園區很大,從停車場走到目的地要七八分鐘,他們一行人步行多時才至大殿,因為凱風弼羽把腳步放得很慢,懷中的罈子沉甸甸的,似也默許他的緩行。
殿外放了口大香爐,輕煙裊裊升騰,一進殿門便迎來一尊與成人等身的地藏王菩薩塑像,眉目低垂,唇邊含著悲憫的微笑。兩側則是一排排整齊的塔格。
他呆呆地望著煙霧瞭繞的佛像,似曾相識的委屈突然一湧而上,不禁失聲痛哭跌坐在地。在這之前他都不曾顯露這樣激動的情緒,任憑兩旁的人不停拉扯他的手臂也不願站起。
他死死抱住骨灰罈,竟是一副不欲讓任何人觸碰懷中珍寶的模樣,同時心中顫聲說道:「菩薩,我求求祢,可以答應我從此以後不會有人再傷害他嗎?」
連死也不可以。
大概所有人都認為他瘋了,但彷彿又能理解,他們輕聲地嘆息,畢竟還是個孩子。
他清楚知道自己沒瘋,他只是太過恐懼。前一晚凌晨三點他被自己的哭喊聲驚醒,醒時嘴巴還張得開開的。他做了一個極其詭異的夢,夢中只有一片模糊的血肉與塵土,連骨灰罈都沒有,然後一道驚雷落下什麼都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
彷彿到了此刻這個事實才毫不留情地狠甩他一巴掌,又疼痛又清醒。未來還會有無數個七日,但他練習向檐前負笈告別的七日終究結束了。
塔門打開,放入的冰藍色罈子疊上一塊金黃色的布,塔門再度關起,落鎖。
夕陽餘光照在白色金屬門前那方小小的照片,也照著凱風弼羽淚痕未乾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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