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4日 星期四

【千棹千】天橋

千金少與戚寒雨清晨去學校要走過那座天橋,西江橫棹傍晚去學校附近的市場賣魚也會經過天橋,只不過他是騎著機車通過橋下。

天橋矗立在那已很有些年頭,橋身白漆斑駁,昭示歲月痕跡。說實在千金少討厭爬樓梯,但這橋他來來回回不知不覺也已走過二十多年,熟悉橋上每一塊磁磚,哪塊嶄新哪塊破損都一清二楚。後來戚寒雨高中考上他任職的學校,從此兩人一起上下學,戚寒雨今年升上高三,放學後還得留校自習,等到揹著書包出校門之時早已星月滿天。

千金少帶高一,學生處在尚不需和成績拼命的年齡,每日一早他同戚寒雨出門,五點下班就去市場找西江橫棹,幫忙至收攤才一道回家。西江橫棹總嫌他礙手礙腳,曾叫他不用來,他置若罔聞,嬉皮笑臉,說委屈你再忍受個兩年,兩年後我準備以校為家,到時想再看我也難啦。西江橫棹看了他一眼,說你開心就好。

怎麼能不開心,收攤時候千金少偶爾會自攤上揀一條中意的魚,或鑽到其他攤位買點排骨雞腿之類,自己雖完全不會下廚,指定晚餐食材倒還在行,一尾煎得香脆的魚或一鍋香氣四溢的蘿蔔排骨湯飽腹暖胃,這往往是他一天中最放鬆的一刻,坐在桌前看著西江橫棹掌廚的背影。

不知為何今天的晚霞特別瑰麗,熱烈溫暖的橙色,像天邊燒了盆爐火似的。千金少下班後走在校牆外的人行道上,不禁抬頭望了一眼,他平時步履匆匆,並不太注意這些,只是邊走邊發現身旁路人屢屢停下腳步,拿出手機抬手捕捉那抹豔色,才跟著好奇將目光投向天際。

黃昏市場。

他一如往常擠進買菜殺價的人群中,熟門熟路一下子便找到西江橫棹的攤位,卻瞪大眼睛怔愣在原地,攤位上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乾淨地像默示一則讓人不安的預言。

隔壁攤賣鴨肉的老闆看見他,隔著喧鬧人聲向他喊道,千老師,西江老闆今天沒來你不知道嗎?

他心頭一緊,大聲回答說這樣啊我不知道,多謝!說完掉頭拔腿就走,步伐很大,心臟狂跳,眉頭皺得死緊。千金少很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就算是面對無比難纏的青春期小鬼頭,他都游刃有餘,從來只有一個人會讓他失卻從容,就是西江橫棹。

四點就該上工的人,至今竟不見蹤影,到底會去了哪裡?

他沿原路回返,抓著扶手跑上天橋,氣喘吁吁奔至橋上,還沒勻好呼吸,抬頭卻望見橋中央處那該死的熟悉的人影。西江橫棹高大挺拔的背影在來往人群顯得出類拔萃,二十年前他就出類拔萃,卻遭逢性格乖張的命運,硬生生同他開了個玩笑,從此棄絕前半生,日復一日碌碌勞動於市廛。此時他定定注視著橋下熙來攘往的車輛與人群,又像是什麼都未曾入他眼底。

西江橫棹發現了他,他們隔著五步對峙,彼此無言以對,千金少想再走得離他更近,腳步卻像生了根似的邁不開來,或許是被對面那人眼神震懾住。可是身周依舊吵雜,各種聲音都有,車聲人聲風聲前仆後繼灌入耳膜,斥責也好質疑也罷,他多希望西江橫棹能開口對他說一句話,

沒有人可以拯救另外一個人,可是此刻千金少卻心存妄念,妄念恐懼地滋長蔓延,在那當下他彷彿對著虛空搏鬥,字字句句投擲進深不見底的枯井,還妄想聽見一點水花聲響。尋不到話頭,他的聲音在空氣中顯得突兀,他說寒雨才十七歲,現在還在學校,今天晚自習到九點半......他傾筐倒篋,講盡所有他認為可以讓他回心轉意的話,未有一句提及自己。

最後他的語氣近乎哀求,那你看看天空吧,可不可以先看在今天夕陽很美的份上……

這句近乎無理取鬧的話卻似乎打動了對方,西江橫棹打量著離他數步遠的千金少良久,轉身從另一頭走下階梯。

他的機車停在天橋下的停車格,車尾綁著裝貨的保麗龍盒,盒面淌下滴滴退冰的水珠,粉色水泥磚上蜿蜒一圈不規則深色水漬。沒有人知道那幾分鐘裡他究竟在想什麼。

千金少脫力地靠著欄杆,在微涼的秋天裡全身是汗,整個人幾乎無法動彈。他仰頭重重吁出一口氣,然後狠狠抹了把臉也跟著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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